鄭福娘腿一軟，跌坐在地。她低著頭，淚水瞬間蒙上雙眼，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。與她相反，其餘女子則都松了一口氣，有人喜笑顏開，有人甚至喜極而泣，在縣丞的示意下紛紛施了一禮快步出了大堂。

靈音子站在鄭福娘身前，他伸出右手隔空一抓，掉在地上的簽子嗖的飛入他的手中，他看了看簽子，又看了看跌坐在地的鄭福娘，微微嘆了口氣，把簽子遞給了縣令。

縣令接過簽子，定睛一瞧，原本空空如也的簽面上多了條口吐龍珠的金龍，龍身周圍雲紋環繞，龍珠上刻了個大大的“準”字。縣令俯身看著堂下只身一人的鄭福娘，眼含不忍卻也只得出聲安慰道：“孩子，莫要怕。”他起身離了座位，伸手扶起飲泣的鄭福娘，把簽子塞進她的手中，“你看，你是上天欽定的命定之人，是要去做龍娘娘的。你的肩上擔的可是咱們臨澗縣所有百姓的性命，你瞧——”他伸手指著堂外漫天的大雨，“這雨若是再下，縣城也堅持不了多久了。這滿縣城裏才安置下來的百姓，就得背井離鄉，流離失所的外出乞討了！”

鄭福娘滿眼是淚的看著堂外，滿城的百姓？

鄭福娘心中茫然，堂外人頭攢動，人人面色輕松，沒了多日以來的愁苦之色。她目光渙散的四處亂看，最終定在了門口處互相扶持的一男一女身上，那是她的爹娘。他們滿身的疲憊與哀傷，卻苦苦支撐著站在門邊。身上的衣衫已經破破爛爛，吃的也早就沒有了，只今日晨時勉強喝了些縣衙布施的稀粥，長久的饑餓與營養不良早已讓兩人消瘦了下來……

鄭氏已經哭成了淚人，鄭繼業也是滿面淚痕的望著她。

是了，她還有爹和娘呢！

鄭福娘心中稍定，終於找到了一個讓自己必須去的理由——

她不能再讓爹娘這樣了，如果她可已讓這雨停下來，爹和娘就可以回家了。他們的家，那裏的一磚一瓦俱是爹爹親手所蓋。爹爹在那裏娶了娘，娘又在那裏生下了她，她在那裏長大，那是他們的家！

她不能讓她的家被這洪水毀了！

那些百姓，又與她和幹呢？

她在乎的只有爹和娘罷了！

原來，她是個這麽自私的人呢！

鄭福娘自嘲的咧咧嘴，出神的看著在雨中哭泣的父母，少頃她閉了閉眼，輕輕點了下頭。

“我可以去嫁，但是我有個請求。”她道。

縣令聞言大喜：“說吧，無論是什麽要求，只要我能做到的，我都會應允。”

鄭福娘看著門外的雙親輕聲對縣令道：“我父我母只我一個孩兒，我去了以後，他們便無人奉養，百年之後更是無人送終。”

縣令聞言擼了擼胡須，思索了一番道：“這你無須擔心，待你出嫁後，縣衙每年會出一筆費用，作為你奉養雙親之資。至於另外嘛，若你父母同意，我可親自出面，為你父母尋一養子，可好？”

鄭福娘點了點頭，她畢竟是個女孩，總有一天會離了父母。若是父母能有個養子侍奉在側，總好過百年後膝下無人。她出神的望著縣衙大堂外的漫天飛雨，心中又是茫然又是輕松，她反正是要嫁人的，嫁誰不是嫁呢！只要她的家不再被洪水淹，只要她的父母以後能過得好，哪怕是去嫁一條龍她也甘願。

只是，那老龍潭裏，真的有龍麽？

鄭福娘緊了緊攥著衣角的手，心慌的厲害。

大不了，就是死了罷了！她想。

一切塵埃落定，鄭福娘留在了縣衙裏備嫁。縣令夫人親自為她籌備婚事，事情雖急卻又有條不紊的籌備開來。縣令召集了臨澗縣城內技藝好的繡娘為她繡嫁衣，僅僅用了一天一夜，嫁衣就被趕制了出來。

出嫁的時辰很快就到了，鄭福娘身披華美喜服，頭戴璀璨鳳冠，就算是縣令的女兒出嫁也不過如此了。她在臨澗縣城百姓的目送下，登上了前往老龍潭的巨船。

靈音子親自施法駕船，左右男女童子輔助。船上，縣令與縣令夫人親自送嫁，裏長們也都來了，鄭繼業與鄭氏陪在女兒身旁。林家大郎也在，他是在聽聞縣令要為鄭福娘雙親找尋養子時主動站了出來，自願做了他們的養子，此次以兄長的身份來送嫁的。

船行的又快又穩，時間一點點流逝，眾人距離老龍潭越來越近。

鄭福娘登上船後就蓋上了紅蓋頭，她只看得見腳下小小的一片方地，等待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。一陣風吹過，掀起蓋頭一角，頃刻間她似乎看到了先前避難的小山包。洪水已漲到山頂，只留下一個小小的山頭。又過了許久，巨船才慢悠悠的停了下來。

前方，有滾滾的雷聲傳來。

鄭福娘側耳傾聽，緊張的咬緊了唇。接著，喜娘過來扶起她的手臂，引導著她一步步往前方走。幾步後，在船頭停了下來。

船頭設香案，鄭福娘手裏捧著她抽到了簽子，在禮生的唱和下拜了天地與高堂，最後一人面對老龍潭，完成了夫妻對拜之禮。拜堂之禮行完，在喜娘的攙扶下，她又一一與眾人拜別。

巨船之下，早已停好一艘喜船。喜船很小，船身上掛著大紅喜稠，船篷裏鋪著紅色喜被，船篷外粘著大紅喜字。拜別之後，鄭福娘就被扶上了喜船，待她在蓬裏跪坐好，就聽見外面禮生一聲高喝傳來——

“送——”

系在巨船之上的繩索被解開，小小的喜船載著鄭福娘一人，沒有人為她撐船，卻晃晃悠悠的向前方的老龍潭駛去。

船外，風雨雷聲作響，越來越清晰，而鄭氏嘶聲力竭的哭喊摻雜其中，卻越來越遠。

鄭福娘再也忍不住，她一把掀開蓋頭一角，淚眼婆娑的望著越來越遠的巨船。船頭，鄭繼業與林大郎一左一右攙著哭喊不已的鄭氏。鄭福娘看著仿佛一夜間就顯出老態的雙親，鄭重地向著他們磕了個頭。

“爹——娘——”女兒走了，你們保重啊！

鄭福娘把頭抵在雙手之上，久久未起。

喜船在風雨中艱難的向前行著，雨水灌進了船艙，鄭福娘渾身濕透，身下的喜被都吸飽了水。終於，船上的重量到了極限，一聲巨雷在耳邊炸響後，船身猛地裂開。

鄭福娘一下子仰面跌落水中。

大紅的喜服在水中舒展開來，頭上的鳳冠折射著璀璨的光。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水，天上落下的水，身下洶湧翻騰的水。鄭福娘睜著眼睛，看著天上的雨水離她越來越遠，潭水漫過她的頭，與她的淚水混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。

黑暗侵襲了眼睛，只餘頭頂片寸微光。

接著，世界安靜了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。

潭底，仿佛藏著一只手在拉扯著她，把她慢慢的往下拽。

鄭福娘沒有掙紮，她一動不動的置身水中，感覺身體正慢慢的向潭底沈去。直到再也閉不住氣，潭水瘋狂的灌進她的鼻腔，她的嘴巴，要死了吧，她想著。直到意識逐漸飄遠，雙眼微合之際，她仿佛看到了一條黑影向自己掠來。

是龍麽？她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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